来源:教育者钱志龙 作者: 钱志龙 已有0人评论 2020/2/19 11:14:04 加入收藏
我曾经在中国和美国都做过中小学校长,也在中国和美国都做过大学老师。我管过幼儿园也带过研究生,我在中国最贵的一所国际学校做校董,也在一所全免费的农工子弟职业学校做一线教学。所以我曾一度自大到认为,中国没有几个人比我更懂教育了。直到三年前,我离开了我最后一任校长的岗位,开始走出校门去聊教育,去跟教育圈外的人聊教育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对教育其实一无所知,尤其是对面向未来的教育。
教育跟其他行业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不该只考核当下的KPI(关键效绩指标),我们得有一个15年的提前量。如果我们不能保证我们的学生在15年之后还能从容自信的面对这个世界,那么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很有可能是无效的。
这种惶恐,或这种恐慌让我开始了一场探究教育本质和未来的长征。在这三年里,我拜访了全世界十几个国家的300多所学校和创新机构,我不敢说我已经找到了答案,但我确实看到了一些学校进化的趋势,也看到了一些让人振奋、鼓舞的创新案例。
在我具体分享案例之前,我想先花几分钟时间,把大家从焦虑的当下带到未来。我们先做一个互动:如果这两幅画里面有一幅是人工智能画的,你觉得是哪一幅呢?
聪明如你应该已经猜出答案了,对,这两幅画都是人工智能画的。它们是我非常喜欢的当代艺术家徐冰老师的学(作)生(品):一名叫“小冰”的机器人。它用了28个月的时间,研习了全世界286位殿堂级的艺术大师作品之后,办了自己的画展。
我并不是想告诉你机器人已经能取代艺术家,但我想用这个极端的案例来提醒各位,在我们埋头刷题的时候,机器人已经学会了学习,人类能守住的堡垒已经所剩无几。很多我们现在认为很热门的职业,很快将不复存在,而我们的孩子将来从事的工作还没有出现。而在这样剧烈变化的时代中,我们却发现,150年前伴随着工业革命出现的现代教育的模型,发展到今天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本质的变化。
150年前与150年后的学校
我们为了进一所更“好”的中学,让孩子在小学甚至幼儿园就开始刷题,高中拼了命只为上大学,再然后呢?很多人在进大学的那一天起,就停止了学习,停止了努力,停止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而学校在这过程中的所作所为,应该被审视和审判的。
所以今天即使冒着被指责贩卖焦虑的风险,我也要大声喊出:整个教育系统迭代的时刻已经到来!
那么,全世界的教育正在发生哪些进化和改变呢?下面,我用十句话来总结这些趋势(已被疫情提前实现一大半,且在全国范围内)并用了中外十几所学校的案例来佐证这些预测。
1.学习中心的迁移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去商场了,但是并没有一天停止过购物。同理,曾经被我们当成是唯一的“学习中心”的学校,已经转移到了每个人的手上。理论上说,如果一个孩子对一件事产生了兴趣,只要他有一部可以上网的手机或电脑,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了。(疫情发生后,无论我们喜不喜欢,都被迫转向线上学习,这可能是一个让我们认真反思的契机)
日本有一所叫N High的高中,三年之内招收了8000个学生,而且有很多是即使父母用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愿意去学校,沉迷于网络和游戏的孩子。也曾有家长问我“校长啊,我的孩子不爱学习了怎么办?”我做了这些年校长,从没见过一个孩子是不爱学习的。好奇心跟吃喝拉撒一样,是人类的本能。他们不爱的不是学习,而是上学这件事情,他们不爱的是用学校规定的方式去学他们完全没有兴趣的课题,并用不公平的方式评价他们。
其实不光是日本的高中生,全世界范围内都有普遍的厌学情绪。那么这所高中在没有任何毕业生的情况下是如何完成8000人的招生的呢?学校创始人日本前教育部副部长山中伸一先生的回答是:我们让学生用他们喜欢的方式去学,他们用手机学,他们通过玩游戏去学,老师也陪着孩子们一起打游戏。
N High的学生戴着VR眼镜参加开学典礼
游戏本身并不是十恶不赦的魔鬼,我们应该好好去研究一下游戏为什么让人如此着迷,有什么场景可以用在学习上?
2.学校围墙的倒塌
伴随着学习中心的迁移,学校的围墙也轰然倒塌。美国的Minerva大学正在颠覆美国的高等教育,他们认为把学生关在一所校园里待四年是过时的学习方式,于是他们在全世界7个主要城市建立了分校。学生在每个城市住上半年,通过在在地化的实践学习,去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同时也获得他们作为世界公民所必要的技能和素养。
还有做得更极致的,加贝村行动是一所没有校园的学校,孩子们一直在路上。老师们把孩子带到各个地方去学习当地的文化,去了解当地的人。学生们学会安营扎寨,学会照顾自己,学会互相照顾。他们的项目制学习不但能够学到知识,还能够为当地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这样的学校虽然不太容易复制,但它让我们看见了学习的本质和教育的最终意义。
3.教学模式的改变
一个老师,面对50个天赋、兴趣、学习方式完全不一样的孩子,却用同一套方法、同一本教材、同一个节奏,教同一个知识点,再用同一张考卷把他们分成三六九等。这件事情听上去多么低效,多么荒谬。High Tech High的故事我几年前就引入了中国,我就不多讲了,一所靠抽签决定录取的平民大学,不考试、不做功课,却能够把97%的学生送进大学,足以证明项目制学习是有效的。
在旧金山还有一所学校叫MakeSchool,创始人 Jeremy Rossman是我在美国做校长的半岛国际学校的毕业生。他在斯坦福大学读了一半就辍学创业了,他觉得花4年的时间、交这么贵的学费,去学一个所谓的计算机专业是没有必要的。于是他创建了这一所“做中学”的编程学校。他们的学生用斯坦福一半的时间,用斯坦福十分之一的学费,而且是找到工作之后才需要支付的学费,培养出来的IT人才还没毕业就被硅谷各大IT公司抢走。
4. 教师角色的进化
我在探月学院教过一学期的写作演讲课,切身体味了重新定义教师角色是什么意思。老师不再是站在讲台上分发知识的那个人,他们是终身学习者的示范,跟学生一起去探索他们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有把握的课题;他们是学习的促成者,向学习者提供必要的工具,去激发他们对某一个课题的激情。
就像Minerva大学校长的头衔叫CEO - Chief Experience Designer一样。校长不再是一个管理者,而是一个学习体验的设计者。我在前面加了一个Co,意思是老师跟学生一起去设计学习体验,让学习变得更加有趣,更加Engaging。
在这样的场景下,学生也很容易变成同事。因为探月学院本来就不是学生来坐享其成的一个已经完全竣工的教学楼,他们是来跟一群像孩子一样永远好奇而勇敢的成年人一起,去把学校变成他们希望的样子。
探月的老师们自称Guardian,我把它翻译成“守望者”。不是那种法律层面的监护人,而是和学习者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亲密关系,关切而充分相信的守望着他们的成长。他们不再是那个告诉学生: “你错了,你没及格”的裁判角色,他们更像一个企业里或者是运动场上的“教练”。他们站到了学生的同一边,为他们提供,且只提供必要的、及时的、个性化的、非量化的反馈和帮助,让他们的学习变得更有效。
5.课程来源的多样
有人会问,去哪找这么多好老师呀?“慕课”是什么意思?Massive Online Open Course——海量的、线上的、免费的课程。可汗学院已经出现十几年了,中国也早已有了得到这样的知识平台。那些更会讲课的老师,正在付费的或免费的提供优质的课程,让学生通过翻转课堂的方式,在线上获得硬知识,然后在线下跟老师、同学们一起讨论遇到的疑惑和挑战。
在巴厘岛上有一所学校叫The Green School,校如其名,整个校舍是用竹子盖的,没有用一砖一瓦、一钉一铆。而它的软件和硬件一样特别,他们认为真实世界里是没有学科这个概念的,于是取消了所有为了学习而学习的学科,全校师生只关心一件事情——可持续发展。所有的教学活动和评价方式,都围绕着这一主题展开。学生不但能够学到真正有用的知识,还能够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出一份力。
6.路径和出口的多元
谁规定上完中学一定要上大学?为什么不能先花一年的时间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界上有多大,那么大的世界里你的位置在哪里?把一本厚厚的志愿清单,丢给18岁还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少年,让他选下半辈子要从事的领域,其实是很没人性也很荒谬的一件事情。
长达二、三十年的封闭式学习路径,已经变得不合时宜了。2019年竟有341万的大学生报考研究生,而大部分人并不是对某一个领域真的怀着研究的激情,而只是误以为更高的学历就意味着更多被雇佣的机会,才躲在象牙塔里不敢面对真实的世界。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你觉得老板傻吗?他难道不知道你这四年的本科学历是怎么混出来的?一个你根本不喜欢的专业,是教不会你任何可持续的知识的?老板关心的是你选过什么课?考过第几名吗?他们更在意的是你到底会做什么?你能够创造什么价值?
我就想追问那些盲目跟风的喊着“本科学历是就业的敲门砖”的人们一个问题:你那么看重学历,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除了考试,其他啥也不会?除了学历,你再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我这次去德国访学最大的收获就是这所职业学校。参观到一半,我突然才意识到这是一所残疾人学校,但是网站上根本就没有提这件事情。我问校长时他给我的解释是:Aren’t we all somehow abled and somehow disabled? 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在某些领域更有天分,在某些方面不怎么行吗?
比这句话更震撼我的是,德国法律规定,在四年级结束时就让学生选择学术类或职业类的中学,家长们非常尊重老师和学校的建议。因为他们相信也接受一个社会不需要那么多大学生,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上大学。这件事给我的刺激和启发特别大:给每一个人,无论他的起点在哪里,一个他真正有兴趣的职业生涯,那才是教育该做的事情。
我拜访洛桑这所全世界最好的酒店管理学院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个学校只有一个专业,所有的学生上同一套课程——酒店管理。他们97%的毕业生都能找到工作,但仅仅只有47%的学生最后从事了酒店管理行业。这是为什么?剩下的50%的人去哪了呢?
校长给我的回答是:去哪都行。因为他们在大学里学会了两件事情:如何解决问题,如何与人相处。有了这两项能力,还有什么工作你胜任不了呢?我就问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校长说:我们所有的课程,所有的功课,所有的考试都是以小组而不是以个人的方式去开展、去评价的。
7.家长教育的同步
做过校长的人应该能秒懂“5+2=0”是什么意思——学校里教得好好的,回家一个周末一切归零。孩子如果跟奶奶待一个暑假,很多他已经掌握了的技能又会重新失去,比如自己穿衣服。所以,学校教育,尤其是中国的教育,同步进行家长教育是必不可少的策略。
一土学校就是一个成功的范例。他们提出“以学生为中心的课堂,以老师为中心的学校,以学校为中心的社区”,就是希望实现像英语谚语说的“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一样,要教好一个孩子,就必须让所有的利益相关者都参与到他的抚养和教养中来。
8.评价方式的迭代
无论是美国的MTC(Mastery Transcript Consortium——基于知识掌握的成绩单联盟)还是中国的“新高考”,都在吹响标化考试论英雄时代终结的号角。MTC的发起人,著名私校霍肯高中的校长Scott Looney 认为, SAT、ACT、GPA 等成绩,并不能全面体现学生的综合素质,美国大学如果据此选拔人才很容易“跑偏”。因此该联盟正在开发一套全新的学生评价体系——A New Model。这种动态的电子档案不含分数,而是会持续追踪记录、评估学生成长过程和各项能力。
美国的芝加哥大学,去年就已经提出大学录取不再看任何标化成绩,因为它并不能预测学生在校期间和毕业之后的表现;昆山杜克大学,最多只看50%的高考成绩;英国的惠灵顿公学也以“退出英国高中的排名”来表达他们对分数的态度;2021年,探月学院就会成为第一批用MTC成绩单来申请美国大学的试点学校。
种种迹象都在告诉我们,用冰冷的分数去评价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件事情已经不可持续了。就像微信取代电话,支付宝取代银行一样,学生的学习过程和结果评价需要被另一种更高明更有效的方式来取代。
9.认证去中心化
由于区块链技术的及时出现,海量的可分类、可搜索、可测量、可视化、可追溯且不可篡改的学习过程的追踪和数据,让这种新的评价标准可以变得越来越公平而透明,从而反驳应试教育卫道士们对“高考是中国仅剩的绝对公平的东西”的陈词滥调。
虽然大家都抢着去读大学、去读研究生,但是由国家统一颁发的学历,已经随着学历通胀而变得越来越不值钱。所以将来企业也好,大学也好,会越来越看重学生在成长过程中积累的真实作品为呈现的学习成果,以及以开放徽章和微证书为代表的学习证据,从而了解“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具备哪些能力?”
过去的三年里,我不光去拜访了那些技术领先的国家、创新勇敢的学校,我也去了一些很特别的学校。比如这所尼泊尔的沙弥学校,这18个曾经是乞丐、小偷的流浪儿童被台湾高僧慧光法师收养,他们在师父云游弘法的时候也能够保持高度自律,每天4:30起床,每天冥想长达几个小时,并在同侪互助中,完成尼泊尔文、中文、英文,及科学、艺术的学习。
再比如这所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基贝拉贫民窟里的芭蕾学校。我跟着拍摄纪录片《无用》的易石导演去到了这个艾滋病感染率高达40%,失业率高达50%的地方,问创始人Mike Wamaya为什么要教孩子跳芭蕾。纪录片最后有这样一句话:Mike教过的学生里可能并没有如期出现肯尼亚第一位脑神经大夫,但也没有一个人成为毒贩、小偷、性工作者。他们都在跳舞的过程中,得到了一件珍贵的礼物——在绝望中看见希望的力量和勇气。
最后这个是我们中国的故事。百年职校在中国有十所分校,在非洲有一所。它的创始人,我非常尊敬的企业家、慈善家姚莉在十五年前,为这些赤贫家庭的孩子建了这么一个全免费的学校,教给他们可以安身立命的职业技能,也给他们立足社会需要的自信和自尊。这所学校没有一个阿姨,但却是我见过的最最干净的学校,因为老师跟学生一起伏下身子打扫校园。学习在真实的生活中发生,他们也长成了社会需要的人。
也顺便向大家汇报一下,从今年1月份起,我正式卸任惠灵顿中国的理事,出任百年职校的总督学和一线教员,我希望用两到三年的时间,和百年的伙伴们一起,完成百年职校的迭代升级,以确保他们在下一个15年,还能保证100%的就业率,也为还只有一种评价方式的当代中国,提供一个替代性的教育方案。
虽然我对职业教育一无所知,但我相信教育的基本原则是相通的。我这些年努力推动教育创新经常体会强烈的无力感。家长们听我演讲时,对我的理念完全认同,但是一到现场,他们又变得患得患失起来,总担心教育创新把他们的孩子成了小白鼠,却假装没有看见他们早已被玩得半死不活(杨东平老师的精妙比喻)。学校一周拿出三个小时来做项目制学习的探索,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但真正的教育创新应该是持续的,长期的真实学习。
除了“无知者无畏”的勇气,和“总得有人去做”的使命感,接受这个任务,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从以百年职校为代表的一些资源匮乏的学校里,我确实看到了一些可喜的共性:1. 这些学生没有永远做不完的作业,2. 没有日程排得满满的课后班,3. 他们没有考大学的压力,4. 因为他们的父母根本就不“管”他们,所以也不会来给学校“添乱”。
所以,只有在这样的学校里,我们才可以真正放手把学习这件事情还到学生手里。用适合他们的方式去学习他们感兴趣,且跟他们生活,跟真实的世界有关系的知识和技能,而不用去背那些“考后即焚”的硬知识。一想到这些,我就变得无比兴奋,甚至莫名的乐观起来。
10.通过教育创新实现教育公平
所以,我想说的第十句话,并不是我已经看到的趋势,而是我希望通过呐喊和实践逐步实现的愿望:我希望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教育而变得越来越不公平。中国6000多万留守儿童, 3000多万流动儿童,将近1亿的学生,如果他们的教育不被好好关注,这个社会有可能变得不宜居。
而真正的教育公平,既不是让所有人都得到同样的资源,也不是让最缺的人获得更多的资源,更不是让乡村学生也都天天惦记着北大。我眼中的教育公平,其实是教育自由,是利用科技拆掉限制住我们想象力的阶层藩篱和学历高墙,让每一个孩子知道:除了考个好分数,还有别的方式可以证明自己的天分和努力;除了上大学,还有更高效且更便宜的学习方式。
同时,我也希望大人们更用心的去发现并欣赏每一个孩子的与众不同,而不是继续各种以爱为名的比较和伤害,不惜付出他们整个童年和身心健康的代价,在一个即将被时代抛弃的赛道里拼个你死我活。我更希望社会早日结束对学历的崇拜和对职业的歧视,让每一个人都能有意义的学习、有尊严的生活。
(作者:钱志龙,独立教育学者、百年职校总督学、探月学院 执行顾问、艺美公益基金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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