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介明：把学习还给学生是教育改革的使命

疫情三年，华人地区都说“停课不停学”，包括内地、中国香港、中国台湾、马来西亚都这样。这很奇怪，他们互相没有讨论过，都是讲这个，说明什么呢？华人社会都很重视教育。重视教育，也重视考试，这两个好像分不开了。要是没有考试，有些校长说还是先读好书再说，没有考试干嘛要读书？所以现在基本上还是考试。

 历史式的科举不是教育，它是选拔

说到考试，不得不回到科举，这是我对科举产生兴趣的来源。孙中山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的考试制度是世界各国拔取真才最古最好的制度。当时还没有学校考试的概念，这个考试就是科举。后来我查过一下文件，英国是经过了几个阶段，结果还是在国会通过了公务员用考试来选拔。前面他们不相信中国，中国落后的国家有什么好学的，当时反对的理由是中国是无知的，结果还是用了中国的制度。德国把中国这套文官考试制度搬到了德国。法国在大革命之后对中国还是向往的，中国的文明通过马可波罗传去，法国也实施了这方面的考试。

科举在东方影响就更大了，我把它称为“筷子文化”，全世界只有这几个地方是用筷子吃饭的。韩国到现在每年还有个科举节。这是90岁的老人家，6岁的小孩，还有外国人，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旅游景点。

下面说说我自己的分析，我觉得科举不是教育，它就是选拔官员，没有培训功能，说科举是教育是误会。不管是不是误会，还是影响了我们的教育，我们的教育几乎就是科举的再版。朱永新老师说，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是从科举开始的，在西方国家也是几百年以后才有所谓知识分子。

科举的强点是什么呢？力争上游。现在内地不是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吗？有个向上的意思。中国很讲竞争的，什么东西都要比较一下、攀比一下。勤奋，这没得说的，很重要。中国的家长对后天比先天要重视，十年寒窗就是这个意思。

强点还有就是终身学习。我从文件上看到，科举最老的门生一说是98岁，光绪年间，光绪说这个考生那么老，给他一个荣誉博士之类的东西，他不干，他说士可杀不可辱。第二年他也拿到了，是不是放水给他，我不知道。一说是104岁。两位都是广东的。

古代状元后世出名的少之又少，就很讽刺。科举不是要培养人才，就是要培养官员。古代应试在想什么呢？知识要出众？没有，上面那些考官都不太懂知识。创意吗？没有，实际上是揣摩上意，看看怎样龙颜大悦，金榜题名。所以古代应试不是智慧，不是学习，就为了功名，目的很鲜明，目标很单一。上榜、被选，这是唯一的一个目的。

我们现在说到科举，也有不少朋友是赞赏、赞扬的，科举是我们的良好传统，也许是。“十年寒窗，金榜题名，成为官员，招为驸马，衣锦荣归”，都是这样的戏曲逻辑，戏曲中一出来亮相，都有穿打补丁衣服的穷秀才，后面一定是衣锦荣归。

一上榜以后，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来了；为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来了。公私融合，这是很特殊的。

 现代工业社会形成的应试文化

到现代了，进入工业社会，当代的教育其实是一种经济话语，我这样说是有一点根据的。1870年英国的《初等教育法》是全世界第一次有政府介入的学校制度。当时的商人觉得没有全民的教育制度，大英帝国的优势就会失掉。以前不是没有学校，英国有精英学校，13世纪、14世纪就有了；有佛教学校，现在东南亚还有很多佛教学校；还有回教学校、可兰经学校，现在在中亚还有很多很多。

在华人社会，工业社会经济话语加上历史上的功名话语跨越时代、巧妙合流，变成应试文化，这是是我们比任何国家都厉害的应试文化。

但现在社会不一样了。首先是依靠人力的大规模生产已经不是常态，机器能够取代，这就影响到就业的形态，对口就业已经不是必然的了。大家看一看周围，转工转行家常便饭，做两年有收入了，去旅游、去修行、去非洲扶贫，觉得很自在。自雇，大家很羡慕的。这是我的总结，与工业时代不太一样，特别是与工业时代的高峰时期不太一样。

年轻人面临的前途是多变的、不可测的，所以我对于所谓的生涯规划耿耿于怀，我说是在骗孩子。你现在看看自己什么特点，将来就业做什么行业，这是心理学的一个概念，我觉得是在欺骗他们。

考试的承诺正在逐渐消失，不像科举，你努力吧，104岁也不要紧。现在是后物质主义的世代，年轻人的视角不是这样的，但他们还关在考试里面。

 AI时代学生学习为了谁？为什么学？学些什么？

高考之后怎么样？我看到高考之后，大家奔啊、跳舞啊、在欢腾，还有的撕书，整个操场都是撕碎的书，是不是学生已经感觉到知道这个教育制度是怎么一回事？

在印度的考场之外，亲戚朋友集体去作弊，说明已经习惯了，所以考试这个形态可能走不下去，但又找不到其他的替代。中国暂时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因为我们有科举的规范。

所以现在机构碎片化、工作个人化，自我奋斗更加重要。科举的强点很重要，你能够自学、能够自主，但它的弱点也变成负累了，光是看着一个目标，光是被动去学习。

社会需要坚强的个人，自信、自立、自主、自为，全世界都需要，不管什么样的社会制度。我们现在新的词叫Agency（能动性），我以前不太了解这个词，这一两年慢慢感觉到，学校就是要让师生觉得自己是个重要的本体。

而目前学生学习为了谁？为了什么？学些什么？如何学？都是别人告诉他的，学生没有Agency，没有能动性，这不是一种矛盾吗？社会往前走了，我们还是工业社会再加科举的概念。

有一首很有名的歌曲《读书郎》，每一句都非常精彩。要念书，不怕困难，但是为什么呢？因为怕先生骂我懒，不是骂我蠢，是骂我懒，是后天的。还有为什么呢？因为没脸见爹娘，这是外在的驱动。多精彩的一个教育理念！所以值得研究一下这首歌，所有华人社会都会唱的。

教育先进理念根本一条，我觉得把学习还给学生！因为现在学生学习不属于他，是别人让他这样做。在这种情况下，人工智能给了我们机会。人工智能人人可以掌握，以前的大数据、元宇宙是顶尖科学家才能掌握的，现在每个人都能掌握，而且现在我们的学校里的老师可以掌握很多种工具。

让学生掌握自己的学习，把学习还给学生，这是我们教育改革的使命！

注：本文根据程介明先生和谢小岑教授在第七届世界教育前沿论坛（时间：2024年12月14-15日，主题：测评与考试：从科举到人工智能）的“开题对谈”整理。

（作者：程介明，世界教育前沿论坛主席、香港大学荣休教授、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成员）